“这是…建国大哥?”张玉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她指着那个佝偻的身影。
“哥!太阳!”苏卫民猛地抬起头,布满污垢的脸上露出巨大的笑容,指着画面上那个巨大的笑脸太阳,喉咙里发出嘶哑而欢快的肯定声。在他的认知里,大哥就是太阳的一部分,是光光的守护者,也是他世界的支柱。
张玉芬的心被重重撞击!她看着纸上那个被太阳光芒缠绕的、沉重佝偻的背影,看着苏卫民脸上纯粹的笑容,巨大的酸楚和一种更深的理解涌上心头。苏卫民在用他唯一的方式,理解并记录着他所感知到的世界和情感。这笨拙的线条,是他混沌心灵投射出的、最真实的史诗。
苏卫民的新世界,不再局限于储藏室的白纸。他开始用那双红肿却异常专注的眼睛,偷偷观察着身边的一切。
他会在苏卫东天不亮就佝偻着背、推着那辆伤痕累累的“铁马”出门时,躲在门板的缝隙后,死死盯着二哥在晨曦微光中蹬车的侧影。那高大却同样微微佝偻的身躯,那只紧握车把、布满青筋和伤疤的手,那条在晨风中微微飘荡的空袖管,都深深烙印在他混沌的视觉里。回到储藏室,他的画纸上就多了一个奋力蹬着巨大三轮车(比例严重失调)的、只有一条胳膊的、表情凶狠(用几道交叉的粗线表示)的侧影,车轮下被他无意识地画满了代表路途颠簸的锯齿状线条,背景依旧是那个永不缺席的巨大笑脸太阳。
他会在晓光坐在小塑料盆前,用小手笨拙地抓着勺子,把玉米糊糊糊得满脸都是时,蹲在离她不远的地方,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、近乎贪婪地观察着。看那红扑扑鼓起的脸颊,看那沾着糊糊、微微撅起的小嘴,看那乌溜溜、专注地盯着勺子的大眼睛。然后,他的画纸上就出现了晓光吃饭的“模样”——一个由歪歪扭扭的圆圈构成的大脑袋,上面用两个黑点代表眼睛,一个弯曲的黑线代表咧开笑的嘴,旁边画着一个同样咧嘴笑的、小一号的太阳(代表糊糊?或者晓光本身的光?),脸上还被他用铅笔头点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黑点,象征糊糊的痕迹。稚拙得可笑,却又充满了生命的热度。
他甚至开始偷偷观察李春燕。当李春燕偶尔借口送些碎布头或旧棉花来过渡房时,苏卫民会缩在最远的墙角,红肿的眼睛却会穿过昏暗的光线,死死盯住她纤细的手指、垂在颈侧的黑辫子、还有她看着晓光时,眼睛里那种让他莫名觉得“像太阳一样暖”的柔光。有一次,李春燕俯身给晓光系围兜,一缕发丝垂落下来。苏卫民把这画面记下了。几天后,张玉芬在他的画纸堆里,发现了一张极其简陋的素描:一个模糊的、代表李春燕的轮廓旁边,画着几根歪歪扭扭、长长垂下的、代表发辫的波浪线,线条旁边,还被他固执地添上了一个小小的、散发着光芒的太阳符号。
这些画,线条笨拙,比例失调,充满孩童般的稚气和混沌的符号。它们散落在储藏室的角落,被苏卫民像宝贝一样藏在他的破棉袄里,或者压在糊好的纸盒最下面。张玉芬小心翼翼地收集着,如同收集散落的星辰。她知道,这些歪歪扭扭、沾着石膏粉和铅笔灰的纸片,是苏卫民混沌灵魂开凿出的、通向外部世界的隧道,是他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的“观察”与“记录”。每一笔笨拙的线条,都是他沉默世界里震耳欲聋的呐喊。
储藏室里,阳光静静流淌。
苏卫民高大的身躯蜷在矮凳上,布满冻疮的手指紧握着铅笔,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一片飘落的枯叶,似乎在思考如何将它“记录”下来。
他的新世界,正笨拙地、缓慢地、却又无比坚定地,在粗糙的白纸上铺展。那些沉默的家人,那些微小的日常,那些混沌感知中的“光”与“暖”,都在他生涩的笔触下,获得了另一种形式的永恒。这无声的创作,成了他抵抗混沌、锚定自我最有力的武器,也成了这个沉重家庭里,一道意外而温暖的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