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星托儿所那间堆满杂物的储藏室,午后的阳光透过蒙尘的高窗,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光柱。空气里混合着旧纸张、彩色蜡笔和消毒水的味道,但此刻,这里更像一个被遗忘的神殿,供奉着无声却磅礴的虔诚。
苏卫民高大的身躯蜷缩在那张小小的塑料板凳上,显得局促而专注。他布满冻疮和老茧、沾满石膏粉和铅笔灰的手指,此刻却异常稳定地紧握着一支短秃的4B铅笔。红肿的眼睛瞪得滚圆,布满血丝的眼瞳里燃烧着近乎偏执的专注,死死锁定在深灰色素描本摊开的一页洁白纸面上。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混着脸上的石膏粉留下灰白的痕迹。他全部的意志力,都灌注在笔尖与纸面那方寸之间的接触点上。
沙…沙沙…
铅笔划过光滑的纸张,发出清晰而稳定的摩擦声。
不再是断断续续的蚯蚓,不再是深浅不一的挣扎。线条依旧笨拙,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流畅感,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张力。
张玉芬静静地坐在稍远处一张稍高的凳子上,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苏卫民和他笔下的画纸上。她没有出声打扰,只是观察着,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和一种近乎朝圣的专注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,今天的卫民,似乎有些不同。那专注的眼神里,除了惯常的偏执,还多了一种更深沉、更温暖的东西在涌动。
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。
纸面上,一个由粗犷线条构成的“家”渐渐清晰、丰满。
画面的中心,是一盏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油灯(用短促密集的排线勾勒出光芒的辐射感)。油灯下,一个极其高大的、佝偻着背的身影伏在矮桌前。那背脊的弧度被夸张地弯曲着,仿佛承受着无形的万钧重压,肩膀的轮廓用反复加深的粗线强调。没有五官,只有一个低垂的、仿佛要埋进肩膀里的头颅轮廓。他布满裂口的大手(被卫民用几个粗大的关节和短促的线条抽象表现)死死攥着一支巨大的钢笔(比例严重失调),笔尖深深刺向桌面上一本摊开的、画满无数细小蝌蚪般符号的“书”。那是苏建国。他的疲惫、沉重、以及那孤注一掷的专注,被卫民混沌的笔触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力度呈现出来。
画面的右侧,一个同样高大却微微侧身的身影占据了一角。他只有一条胳膊(空袖管被画成一条向下垂落的、僵硬的粗线),布满青筋和巨大骨节的独臂(被夸张地放大),正极其用力地擦拭着一辆巨大无比、结构歪斜却充满力量感的三轮车。车轮被画成沉重的铁饼,车斗边缘用锯齿状的线条表现刮痕和凹陷。这个身影的面部,用几道交叉的、深重的粗线勾勒出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、带着戾气的嘴角。这是苏卫东。他周身散发的那种沉默的暴戾和与命运搏斗的狠劲,在卫民笔下被赋予了钢铁般的质感。
油灯光晕的边缘,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。圆圆的脑袋,用两个巨大的、乌黑的圆点代表眼睛,里面似乎盛满了星光(卫民用铅笔头在圆点里极其用力地点了几个更小的白点)。一个歪歪扭扭、用简单弧线勾勒的布娃娃被她小小的手(画成两个小圆圈)紧紧抱在怀里。她的嘴角,被卫民用一道微微上翘的、柔和的曲线表示,旁边还固执地添上了一个小小的、散发着光芒的太阳符号(代表她的恬静和温暖)。这是晓光。她是这沉重画面里唯一的、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光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