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沼泽死局

鄢陵战场的左翼,湛阪沼泽如同巨兽张开的墨绿巨口,吞噬着白昼的天光。连日的暴雨让这片本就凶险的死地彻底化作了无边泥潭。浑浊的污水漫过枯萎的芦苇,腐殖质在高温下蒸腾出令人窒息的恶臭,水面上浮着诡异的泡沫,偶尔有气泡从淤泥深处咕嘟冒出,破裂时散发的沼气味令人作呕。天空阴沉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,更添几分末日般的压抑。

晋军左翼壁垒之后,周鸣、栾书、士燮等一众将领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,目光凝重地投向那片死亡泥沼的边缘。在那里,楚军左翼的主力,在令尹子反的严令甚至亲自督阵下,正陷入一场缓慢而绝望的屠杀。

楚军的战车,这些曾经在平原上驰骋如雷的战争巨兽,此刻成了笨拙的钢铁棺材。沉重的包铜车轮深深陷入黑褐色的淤泥,每前进一寸都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和车轴不堪重负的呻吟。驷马嘶鸣挣扎,马蹄在黏稠的泥浆中徒劳地蹬踏,溅起大团大团的污浊泥点,却无法带动深陷的车身。披甲的御手疯狂地鞭打马匹,鞭梢带起血肉,马匹的悲鸣与士卒的怒吼在沼泽上空回荡,更显凄厉。

更可怕的是那些徒步冲锋的楚军锐卒。他们身披重甲,手持长戟,试图在战车无法通行的地方为后续部队趟出一条血路。然而,看似坚实的草甸下,往往是深不见底的泥沼陷阱。一个士卒一脚踏空,整个人瞬间陷至腰部!他惊恐地挣扎,却越陷越深!旁边的同伴试图伸手拉拽,脚下的“地面”也随之崩塌!如同连锁反应,一小队楚卒在绝望的嚎叫中,如同被无形巨手拖拽,迅速消失在翻涌着黑泥的水泡之下,只留下几只徒劳抓向天空、最终也被淤泥吞没的手。浑浊的水面,很快恢复了令人心寒的平静,只留下几串绝望的气泡。

望楼上,一片死寂。晋军将领们看着这炼狱般的景象,脸上并无多少喜色,反而带着一种物伤其类的沉重。士燮闭上眼,不忍再看,宽大的袍袖微微颤抖。栾书脸色铁青,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,他并非怜悯楚人,而是这惨烈的消耗太过缓慢,楚军虽伤亡惨重,但子反显然在用人命和战车填路!一旦被其突破这片泥沼边缘,贴近晋军壁垒,后果不堪设想!

“不能让他们再填下去了!” 下军佐低声吼道,“元帅,请令弩阵覆盖!把他们钉死在泥里!”

“不可!” 士燮猛地睁开眼,声音带着罕见的激动,“弩箭虽利,落入泥沼,十不存一!况且楚军散乱陷于泥中,攒射徒耗箭矢!更兼…更兼…” 他看着那片不断吞噬生命的泥潭,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。

“更兼此地非我壁垒前开阔地,弩阵难展,射界亦受泥沼地形阻碍。”周鸣的声音响起,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,仿佛眼前的人间惨剧只是沙盘上的推演数据。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,穿透混乱的战场,死死锁定在楚军战车车轮陷入泥浆的深度、泥浆翻涌的状态、以及不同区域楚军陷入的速度差异上。

“楚军此策,愚不可及,然…确在消耗我军时间与地利。”周鸣的语速极快,“欲破此局,非阻其填路,乃…助其速死! 将其引入真正的死地,加速其崩溃!”

“助其速死?”栾书霍然转头,眼中凶光闪动,“先生之意?”

“元帅请看!”周鸣指向沼泽不同区域,“楚军虽陷,然挣扎程度不一!其东侧(靠近晋军壁垒方向)挣扎尤甚,泥浆翻腾如沸,陷车却相对缓慢!何故?因其下多为历年草木根系纠结腐烂所成之泥炭层,结构相对紧密,承压稍强!而其西侧…” 他手指移向沼泽更深处,一片看似平静、水草丰茂的区域,“…水草之下,泥浆色泽更深,气泡更大更密!此乃新近淤积之腐殖软泥,含水极高,结构松散,承压极弱!乃真正之‘脆性地层’!楚军若集中陷于此,必如巨石坠渊,万劫不复!”

他猛地转身,面对栾书,眼中闪烁着绝对理性的冰冷光芒:“请元帅下令!”

“一、命阵前所有弓弩手、投石手,集中火力,覆盖打击楚军陷于东侧(泥炭层)之车、卒!尤其攻击其马匹、御手!务必使其哀嚎震天,恐慌蔓延!”

“二、于西侧(软泥区)边缘,伪装数处‘坚实通道’,诱敌深入!方法:以长杆缚草束,抛掷于软泥区边缘浅水处,伪装成可落脚之硬地;派少量死士于软泥区边缘佯装溃逃,丢弃旗帜、甲胄,示敌以‘此路可通’之假象!”

“三、精选五百轻锐死士!卸重甲,携短刃、绳索、毒蒺藜!待楚军主力被诱入西侧软泥区,深陷动弹不得之际,自侧翼隐蔽接近,以泥沼为掩护,袭杀其指挥将领、驭手!此队,名为‘泥鸽’!”

“此计…毒矣!” 士燮脸色煞白,看着周鸣,如同看着一个陌生的怪物,“先生,此非破敌,此乃…驱人入死地而戮之!何其忍也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