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冻土春苗

晋北高原的风,是带着牙齿的。它呼啸着掠过广袤的、尚未完全解冻的莽原,卷起地上残存的、沙砾般的雪沫,抽打在人的脸上、手上,留下刀割般的刺痛。目之所及,是望不到边际的枯黄与灰褐,只有零星顽强的、低矮的灌木点缀其间,昭示着这片被严寒统治的土地上,生命仍在艰难喘息。脚下,是坚硬的、泛着铁灰色的冻土,铁镐砸下去,只能留下一个浅白的印痕,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。这里,是晋国新近从赤狄部族手中夺取的“飞狐原”,一片被晋人视为鸡肋的苦寒之地,也是周鸣推行“和戎”之策,尝试将冰冷的数字转化为生命热力的第一块试验田。

凛冽的朔风中,周鸣裹着一件厚重的、镶着赤狄风格毛边的皮裘,伫立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土丘上。他身旁站着魏绛派来的得力家臣胥臣,以及几位被强行迁来此地的狄人部族首领。狄人们面色黧黑,裹着粗糙的皮袍,眼神里混杂着对新土地的陌生、对晋人强制迁徙的怨愤,以及一丝深藏的、对眼前这位“晋国神巫”的敬畏与怀疑。他们世代游牧,逐水草而居,对“种地”二字,尤其是种在这样一片鸟不拉屎的冻土上,充满了根深蒂固的不屑与迷茫。

“周生,”胥臣看着脚下硬如磐石的土地,眉头紧锁,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,“此地…真能种粟?戎人皆言,此乃天神唾弃之所,只配长些喂牲口的野草!”

一位身材魁梧、脸上带着刀疤的狄人首领乌洛,用生硬的晋语附和道:“晋国大人!雪狼和羚羊才属于这里!把种子埋进冰里?那是送给地老鼠的礼物!” 周围的狄人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,带着浓浓的嘲弄。

周鸣没有立刻回答。他蹲下身,不顾刺骨的寒意,将手直接按在冰冷的冻土上。指尖传来的坚硬与冰冷,如同触摸一块巨大的、沉睡的玄冰。他闭上眼,并非祈祷,而是在脑海中构建模型。“地温-生长函数”——这是他此行成败的关键。粟种发芽、破土、生长,需要适宜的温度。这冻土之下,并非永恒的死寂,它必然存在着随深度和时间变化的温度梯度,如同一条潜藏的地热之河。他需要找到那条能让生命萌动的“等温线”。

“取‘地眼’来。”周鸣的声音平静无波,穿透风声。

几名太卜府的精干弟子立刻抬上几个特制的、粗陶烧制的圆筒状器物。这些“地眼”口径约一尺,深三尺,内壁经过特殊打磨,异常光滑。每个筒底都预先放置了一个小小的、同样由陶土烧制的空心罐,罐内注满清水,罐口用涂了蜡的软木塞密封,塞子上插着一根细长的、同样涂蜡防水的空心芦苇杆,一直延伸到筒口之外。最奇特的是,每个陶筒的外壁上,都清晰地刻画着不同的、代表深度的刻度线——一尺、二尺、三尺。

“挖!”周鸣指着脚下选定的几处位置。这些点并非随意选取,而是依据他对地形、日照、风向的初步判断,代表了冻原上几种典型的微环境:向阳缓坡、低洼背风处、靠近水源的湿地边缘、以及毫无遮挡的开阔平地。

晋国的士卒和征调来的狄人壮丁,挥舞着沉重的镐头,在冻土上艰难地挖掘。坚硬的土块崩飞,发出沉闷的撞击声,每一次下镐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。汗水很快浸透了他们的衣衫,又在凛冽的寒风中迅速结霜。狄人们沉默地劳作着,眼神中的怀疑更甚——这晋国巫师,难道是想挖穿大地,寻找地母的心脏吗?

深坑挖好,将特制的“地眼”陶筒小心地垂直放入坑中,筒口与地面齐平。然后,将挖出的冻土块仔细回填,尽量还原其原本的密度和层次结构。最后,用厚厚的枯草和兽皮覆盖在筒口周围,防止风雪直接灌入。芦苇杆则小心地探出覆盖物,指向天空。

“此乃‘观地气’之器,”周鸣对围观的狄人首领们解释,话语中巧妙地融入了他们能理解的“灵性”概念,“深埋地底之陶罐,如大地之耳,倾听地脉之息。其中之水,感知地心之温。每日晨、午、昏三次,观测这芦苇管内水柱之高低变化。”他指着芦苇杆内清晰可见的水位线,“水位升,则地气暖;水位降,则地气寒。不同深度的‘地眼’,感知不同地层之暖意。此乃‘格物穷理’,以数测天心!”

乌洛等狄人首领瞪大了眼睛,看着那些不起眼的陶筒和细细的芦苇管,仿佛在看什么神秘的巫术法器。那水位线当真能告诉他们大地是冷是暖?这比萨满的舞蹈和羊骨占卜更让他们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冰冷的“真实”。

接下来是种子处理。粟种被小心地摊开在铺着干净麻布的木板上。周鸣取来几堆不同质地的材料:一种是晋阳附近常见的、草木燃烧后的灰白色细灰;一种是赤狄人烧制陶器时特意收集的、质地更细腻均匀的青灰色陶窑灰;还有一种则是混合了少量碾碎木炭粉末的深灰色灰烬。

“种子覆甲,厚薄关乎生死。”周鸣拿起一把粟种,展示给负责播种的狄人老农看,“覆灰过薄,犹如赤身裸体立于寒夜,霜气透骨,嫩芽必死。覆灰过厚,如同背负巨石入眠,种子奋力挣扎,亦难透气见光,终将窒息于黑暗之中。” 他抓起一把细白灰,均匀地撒在一小片种子上,薄薄一层,如同初雪覆盖。“此乃‘浮甲’,仅能防微小霜露。”又抓起一把陶窑灰,覆盖在另一小片种子上,厚度明显增加,形成一层细腻的灰壳。“此为‘重甲’,可御稍深之寒。”最后,他取来混有木炭粉的深灰,覆盖得最厚实,几乎将种子完全掩埋。“此为‘铁甲’,御寒最强,然风险亦最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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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何知‘甲’之厚薄恰到好处?”一个脸上布满风霜皱纹的狄人老农忍不住问道,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强烈的求知欲。种地,尤其是种活地,是关乎部落存续的大事。

“需‘算’。”周鸣指向旁边一块巨大的、被削平的青石板。石板上,他用赭石颜料绘制着一个奇特的图形:横轴代表覆灰厚度,纵轴代表粟种发芽所需的最低地温。图形并非直线,而是一条先陡峭下降(覆灰增加,保温效果显着提升),随后逐渐变得平缓(保温效果趋近极限),最后甚至可能略微上升(覆灰过厚导致透气不良、地温反降)的曲线。“此乃‘热阻之数’!”他解释道,“灰,如同种子与寒气之间的‘墙’。墙越厚,寒气越难侵入,种子所在之地越暖。然墙亦有‘透气’之性,过于厚实,则种子自身呼吸之气亦被阻隔,如同闷罐,反生其害。故需寻此‘曲线’之谷底——以最薄之灰,得最佳之保温!”他手指点在那条曲线的最低点,“此点之覆灰厚度,即为最优解!依此地之寒、此灰之性(不同灰烬的导热性能需实测),吾已算出,当以陶窑灰为主,覆厚约一指节半(约三厘米),混少量木炭灰,可得此效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