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,海风带着凉意,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和喧嚣。渔村渐渐安静下来,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,发出哗啦——哗啦——有节奏的声响,像大地沉稳的呼吸。
程立秋家那铺不大的土炕上,此刻挤了四个大男人。程老爹缩在炕头,似乎已经睡着了,发出轻微的鼾声,但偶尔抽搐的眼皮显示他并未真正安眠。程立夏面朝里侧躺着,身体僵硬,一动不动,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。程立冬躺在最外侧,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,睁着眼睛望着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房梁,眼神空茫。程立秋躺在他们中间,呼吸平稳,但他敏锐的感官能清晰地捕捉到身边三人细微的、不自然的动静,以及空气中那种挥之不去的尴尬和紧张。
他并没有真的睡着。父亲的鼾声太过刻意,大哥的僵硬透着心虚,老三的沉默里藏着不安。这一切都让他更加确定,这三人绝非只是来“讨生活”那么简单。
悄无声息地,他坐起身,披上外衣,像一只灵巧的狸猫,没有惊动任何人,下炕穿鞋,推开屋门,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中。
渔村的夜很静,月光清冷地洒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,映出短短的影子。他脚步很快,目标明确,径直朝着村东头老渔民马老四家走去。
马老四是跟他一条船上的老把式,水性极好,看天气、找鱼群是一把好手,更重要的是,他嘴严,性子耿直,是程立秋在船上最信得过的人之一。马老四家还亮着昏黄的油灯,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,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。
程立秋轻轻叩响了门板。
“谁呀?”里面传来马老四略带沙哑的声音。
“四叔,是我,立秋。”
门吱呀一声开了,马老四披着件旧棉袄,嘴里叼着烟袋,看到程立秋,有些诧异:“立秋?这么晚了,咋还没歇着?出啥事了?”他侧身让程立秋进屋。
马老四的家比程立秋的还要简陋些,屋里一股浓重的烟草和鱼腥混合的味道。炕上躺着他的老伴和一个小孙子,已经睡熟了。
“四叔,有点事得麻烦你。”程立秋压低声音,开门见山。
马老四见他神色凝重,也严肃起来,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:“你说。”
“我爹,还有我大哥、老三,今天从老家来了。”程立秋语速不快,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。
马老四愣了一下,他是知道程立秋家那点糟心事的,眉头皱了起来:“他们?他们来干啥?又作啥妖?”
“说是老家过不下去了,来投奔我,想在船上找个活儿干。”程立秋冷笑一下,“说得可怜,村里不少人都信了。”
马老四啐了一口:“屁!黄鼠狼给鸡拜年!立秋,你可不能心软!当初他们咋对你的?差点把你逼上绝路!”
“心软倒不会。”程立秋摇摇头,“但人言可畏,直接撵走,咱在村里不好做人。我暂时应下了,让他们明天上船干活,爹干点零碎,老大老三从学徒做起,工钱日结,按规矩来。”
马老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慢慢咂摸出味道来了:“你这是……以退为进?”
“算是吧。”程立秋点头,“活,他们可以干。钱,该多少是多少。但我信不过他们,尤其是老大程立夏。”
他身体前倾,声音压得更低:“四叔,明天他们上了船,你得帮我多盯着点。一是看看他们是不是真肯下力气学、真肯干活,还是偷奸耍滑混日子。二是……防着他们动别的心思,船上机器、网具都金贵,也怕他们手脚不干净,或者使坏。船上咱们自己兄弟都信得过,你私下里也跟他们通个气,眼睛都亮着点,有啥不对劲,立刻告诉我。”
马老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,他重重地点了下头:“立秋,你放心!这事包在我身上!俺们这帮老兄弟都跟你一条心!那俩小子要是老老实实干活便罢,要是敢起幺蛾子,哼,大海茫茫,有的是规矩收拾他们!”
有马老四这句话,程立秋心里踏实了不少。海上讨生活的人,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则和默契。
“还有,四叔,”程立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塞进马老四手里,“这有二十块钱,还有两盒烟。明天一早,天不亮,你让水生跑一趟。”
水生是马老四的大孙子,十六七岁,机灵腿脚快。
“让他立刻回我老家黑瞎子沟屯,去找屯西头的赵老嘎,他跟我关系不错,人实在。让水生把这钱和烟给赵老嘎,务必把我爹他们这次为啥跑出来的真实原因打听清楚!尤其是老大程立夏,他肯定有事!告诉水生,打听明白了,立刻回来,路上别耽搁!”
马老四捏紧了那个小布包,感觉沉甸甸的,他知道这事关重大:“好!我这就把水生叫起来嘱咐!保证把事情办得妥妥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