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镇抚司指挥同知郑坤的值房,今日的气氛,与往日有些微不同。
时值午后,秋日的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,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琉璃窗,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几块略显苍白的光斑。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沉水香清冽持久的香气,与书案上刚沏好的、氤氲着白雾的狮峰龙井的茶香交织在一起,营造出一种看似闲适、实则精心修饰过的雍容与威仪。
郑坤并未像往常一样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公案之后,而是随意地坐在靠窗的一张铺着软缎坐垫的酸枝木太师椅上,手边的小几上,除了那盏茶,还放着一盘时令的、水灵灵的紫葡萄。他今日穿了一身较为宽松的宝蓝色暗八仙纹锦缎常服,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、近乎温和的笑意,少了些许平日的官威,倒多了几分似是推心置腹的长者风范。
沈炼垂手肃立在堂下,距离郑坤约莫五步之遥。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不新的青袍官服,腰杆挺得笔直,目光微垂,落在自己靴尖前寸许的地面上,神态恭敬而拘谨。值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,暖意融融,但沈炼的后背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。他敏锐地察觉到,今日郑坤的召见,绝非寻常。
“炼哥儿来了,”郑坤并未立刻切入正题,而是用一种颇为随和的口吻开了腔,甚至用了较为亲近的称呼,“不必拘礼,坐吧。”他指了指对面的一张绣墩。
“谢大人。”沈炼依言坐下,却只坐了半边凳子,身体依旧保持着一种随时准备起身听命的姿态。
郑坤看似随意地捻起一颗葡萄,却不急着吃,目光在沈炼身上打量了一番,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派上大用场的器物。他轻轻叹了口气,语气中带着几分“感慨”:“永嘉郡王府那桩案子,你办得不错。虽说过程有些波折,但终究是……稳住了局面,没出大乱子。这京城里头,水深浪急,能像你这般,沉得住气,又能办成事的,不多见了。”
沈炼心头一凛,连忙躬身道:“大人谬赞。此案全赖大人运筹帷幄,指挥若定,卑职不过谨遵号令,尽了本分而已,实不敢居功。”
“诶,过谦了。”郑坤摆了摆手,脸上笑容更盛,却让人感觉不到多少暖意,“本官向来赏罚分明。有功就是有功。”他话锋一转,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压低了几分,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近感:“炼哥儿啊,咱们北镇抚司,看似威风八面,实则……如履薄冰啊。这满京城的眼睛都盯着咱们,宫里要交代,朝堂上的大佬们各有心思,底下还有无数宵小之辈伺机而动。咱们这些人,肩膀上的担子,重得很呐!”
沈炼默然不语,只是将头垂得更低,心中警铃大作。郑坤这番“体己话”,铺垫得越长,后面的“重任”恐怕就越棘手。
果然,郑坤见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,终于图穷匕见。他将那颗葡萄放回盘中,用绢帕擦了擦手,神色变得“凝重”起来。
“眼下,就有一桩极为要紧,却又极其敏感的差事,”郑坤目光锐利地看向沈炼,“思来想去,衙里上下,恐怕也只有炼哥儿你,既有这份能力,又有这份沉稳,堪当此任。”
沈炼心脏微微一缩,面上却不动声色,恭敬道:“请大人明示。卑职定当竭尽全力。”
郑坤满意地点点头,声音压得更低,几乎如同耳语:“城南,有个绸缎庄,叫‘万盛隆’,东家姓钱。表面上,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,生意做得不小,南来北往的客商都打交道。”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冷光,“但据本官得到的密报,此人与内阁某位位高权重的老大人门下的一些清客、乃至子侄辈,过往甚密。恐怕……不仅仅是买卖绸缎那么简单。暗中输送利益、打探消息,甚至可能……插手一些不该他们碰的事情。”
沈炼心中巨震!万盛隆!内阁辅臣!这绝不再是普通的刑事案子或勋贵秘闻,这是直接涉入了帝国最高层的权力漩涡边缘!一旦沾手,就如同将手伸进了布满尖刺的蜂巢,稍有不慎,便是万劫不复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