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章 宫墙内外皆是局

初九,天光微亮。

孙妙青身着一身藕荷色绣玉兰的宫装,抱着暖炉,施施然踏入殿内。

她刚诞下六皇子,正是风头无两的时候。

一进门,殿内所有妃嫔的目光便齐刷刷地黏了过来。

有羡慕,有嫉妒,更多的,是暗藏锋芒的审视。

皇后端坐于凤位之上,笑得一团和气,“慧嫔来了,身子可好全了?塔斯哈乖不乖?”

孙妙青屈膝行礼,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温婉,“谢皇后娘娘挂心,臣妾一切都好,塔斯哈也康健,就是有些爱闹。”

几句家常话刚说完,坐在下首的富察贵人忽然面色一白。

她拿着帕子捂住了嘴,发出一声压抑的干呕。

殿内瞬间一静。

皇后关切地望过去,“富察贵人,这是怎么了?”

富察贵人的宫女连忙跪下,喜不自胜地回话,“回禀皇后娘娘,小主不是吃坏了东西,是……是有喜了!”

“不许浑说!”富察贵人嗔了宫女一句,脸上却已是藏不住的得意。

她抚着小腹,对着皇后和众人道:“是真的,两位太医都来瞧过了。臣妾可不是那种为了争宠,没影儿的事也敢拿出来说嘴的人。”

说到这,她话锋一转,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甄嬛。

“这皇嗣之事,岂能作假?有了一个沈答应做例子,还不够叫人警醒的吗?”

甄嬛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,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停了停,随即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。

仿佛那话语只是拂过耳畔的一阵风。

她身侧的安陵容,则不动声色地朝孙妙青这边靠了靠,眼神里带着一丝请示。

孙妙青心中冷笑。

又来一个。

还是个没脑子的。

富察贵人犹嫌不够,竟将目光投向了孙妙青,语气里带着几分攀附的意味,“慧嫔娘娘,您说是不是?想来六皇子也盼着有个弟弟一同玩耍呢。”

这是想拿自己刚出生的皇子,去抬她的身价。

孙妙青放下茶盏,盖子与杯沿碰撞,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。

殿内的议论声戛然而止。

“生儿生女,都是皇上的血脉,是天家的福气。”

孙妙青慢条斯理地开口,目光转向富察贵人,笑容温和得像淬了毒的蜜。

“富察妹妹好不容易才盼来了这桩喜事,往后的日子,可要万事当心。”

她一字一顿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。

“这宫里啊,最见不得的,就是意外。”

富察贵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。

“好了好了,”皇后适时出来打圆场,脸上依旧是那副宽厚仁德的笑容,“慧嫔说的是。富察贵人,你有了龙种,定要好好养着。本宫会嘱咐太医院和御膳房,日日都派人去你宫里瞧着,断不能让你和皇嗣有分毫闪失。”

富察贵人连忙起身谢恩,“多谢皇后娘娘厚爱。”

甄嬛望着皇后慈爱的面容,心中一阵感动,觉得皇后娘娘果然是六宫典范。

孙妙青看着这一幕,却在心里轻轻摇了摇头。

天真。

这后宫里的“关心”,有时候比刀子还利。

请安散后,众人三三两两地往外走。

孙妙青与安陵容并肩而行,故意落后几步,正好走在华妃与曹贵人身后不远处。

“姐姐,”安陵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,“富察贵人这一胎,会不会……”

“会不会影响我们?”孙妙青截断她的话,声音更轻,“一个孩子而已,能不能生下来还是两说。就算生下来,也要看她有没有命养大。”

她看着前面曹贵人的背影,对安陵容低声道:“看好了,有人比我们更急。”

话音刚落,前头的曹贵人果然停下了脚步。

她转身看向甄嬛,脸上挂着一抹算计的笑。

华妃就在不远处,被宫人簇拥着,脚步也放慢了,显然是在等着看戏。

孙妙青拉着安陵容停在廊柱后,完美隐入阴影中。

“菀贵人,”曹贵人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,“做姐姐的愚钝,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一下菀贵人。”

甄嬛停步,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,“姐姐问便是。”

曹贵人拿帕子掩着嘴,笑意却从眼里漏了出来,“我真是替妹妹感到惋惜。要说这宫里,皇上最是宠爱妹妹,怎么偏偏到了这会儿,肚子里还没个动静?”

她说着,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富察贵人的背影,“眼下皇上有了六皇子,富察妹妹又有了身孕,妹妹你啊,可要抓紧了。”

这话分明是往甄嬛心窝子上捅刀子。

甄嬛身后的浣碧脸都气白了,却被甄嬛一个眼神制止。

甄嬛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,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,“富察贵人怀有龙裔,是天大的喜事。妹妹年轻,倒是不劳姐姐挂心。”

她话锋一转,目光落在曹贵人身上。

“倒是姐姐,才真要好好调理温宜公主的身子。我前儿听闻公主夜里总是啼哭不止,若是因为大人间的琐事,累着了孩子,那可就是罪过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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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!”曹贵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。

甄嬛这话,直接戳中了她的死穴。

曹贵人一口气堵在胸口,正要反驳,却听甄嬛又补了一句。

“哦对了,姐姐适才说我承的雨露最多却无身孕,这话可不能乱说。”

甄嬛转向华妃的方向,屈膝一福,姿态恭敬,“要说承宠最多,阖宫上下,谁能及得上华妃娘娘?姐姐这话,岂不是借着妹妹的事,来讥讽娘娘无孕么?”

好一招祸水东引。

曹贵人吓得脸色煞白,连忙跪下,“娘娘恕罪!嫔妾绝无此意!”

华妃本在看戏,哪想到火一下烧到了自己身上。

她最恨旁人提她无子的事,此刻脸色铁青,看向曹贵人的眼神,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。

“有孕又如何?无孕又如何?”华妃冷哼一声,凤眼扫过众人,“天命若顾我,必将赐我一子。若天命不眷顾,生下来的,也不过是个格格!”

华妃冷冷地拂袖而去,连跪在地上的曹贵人看都未看一眼。

曹贵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,怨毒地瞪了甄嬛一眼,也匆匆跟了上去。

一场交锋,无声无息,却已分出高下。

安陵容看得心惊胆战,手心都出了汗。

孙妙青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。

“学到了么?”

安陵容一怔。

“甄嬛……”孙妙青的目光落在甄嬛远去的背影上,眼神冰冷,“她太聪明,总喜欢把话说得滴水不漏,把所有人都摘出去,唯独显得她最无辜,最高明。”

孙妙青看着安陵容,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。

“可这宫里,最不需要的就是聪明人。因为太聪明的人,会挡了所有人的路。”

她顿了顿,从袖中取出一枚精致小巧的暖玉,塞进安陵容冰冷的手心。

“华妃不会放过曹氏,更不会放过今日让她没脸的甄嬛。”

“而我们,只需要安安静静地看着,等着她们两败俱伤。”

孙妙青的思绪,却已飘向了更远的地方。

这些女人间的争斗,手段再高明,也不过是螺蛳壳里做道场。

在真正的天灾面前,不堪一击。

很快,就要来了。

时疫。

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孙妙青心头,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。

一回到春熙殿,殿门“吱呀”一声沉重地合上,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
外头是人心鬼蜮,刀光剑影。

里头,是她必须守住的方寸之地。

孙妙青脸上那副看戏的闲适,在门关上的瞬间便碎裂开来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紧迫。

方才曹贵人与甄嬛的交锋还历历在目,一句话就能引来杀身之祸。

人祸尚且如此难防,若是天灾呢?

那才是真正的不讲道理,能将所有人拖入深渊。

“春喜!”

她的声音不高,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
春喜心头一凛,快步上前:“娘娘。”

“我让你备下的驱疫香囊和艾虎,都弄好了?”

“回娘娘,早已备齐。”

孙妙青快步走到长案前,案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排排明黄色的布包。

她拿起一个,凑到鼻尖轻嗅。

一股浓郁又清冽的草药香气瞬间窜入鼻腔,是艾叶、石菖蒲、藿香与薄荷的味道,霸道地驱散了殿内残存的暖香,令人头脑为之一清。

香囊被缝制成了憨态可掬的虎头模样,针脚细密,鼓鼓囊囊,显是用了十二分的心。

“很好。”

孙妙青颔首,目光锐利地扫过殿中所有宫人,沉声下令。

“小卓子,你立刻带人去办。”

“所有香囊,从主子到奴才,一人一个,即刻起必须随身佩戴,时刻不许离身!”

“艾虎挂在各屋的门窗与床帐之上,尤其是六皇子的暖阁,内外三层,务必给我挂满了!我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!”

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殿内回响,带着一种军令般的威严。

众人心中皆是一肃。

“还有,”她顿了顿,眼神更冷,“传我的话,各宫门加强看管,无故不得与外人闲聊攀谈。”

“殿中所有饮食采买,一律由小沛子亲自过眼,入口的东西,但凡有一丝差错,你们所有人都提头来见!”

“奴才(奴婢)遵命!”

众人齐声应下,不敢有丝毫怠慢,整个春熙殿瞬间像一台精密的仪器,高效而无声地运转起来。

孙妙青这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。

她拿起一个虎头香囊,转身走到安陵容面前,亲手为她挂在襟前。

“妹妹也挂上。”

“这东西看似不起眼,但关键时候,或许能救命。”

安陵容看着她雷厉风行的样子,心中那点因方才宫斗而起的惊惧,竟被一种莫名的安定感所取代。

她低声道:“姐姐思虑周全,妹妹望尘莫及。”

说着,她像是鼓足了勇气,从宫女宝鹃手中接过一个小巧的针线笸箩,有些羞赧地捧到孙妙青面前。

那动作,像个急于献宝,又怕宝物不够好的孩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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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姐姐……这是我闲来无事,给咱们小老虎做的。手艺拙劣,姐姐别嫌弃才好。”

孙妙青垂眸看去。

笸箩里,静静躺着一顶精致的虎头帽和一件配套的虎头肚兜。

帽子上的虎眼用黑曜石珠点缀,黑亮有神,额心的“王”字以金线密密绣成,威风凛凛,偏又透着一股子奶凶的可爱。

孙妙青眼底的凝重与冰冷,终于被这稚拙的暖意融化开来。

“这哪里是手艺拙劣?”

她笑了起来,是发自内心的笑。

“这分明是巧夺天工,有钱都买不来的心意。”

“我们塔斯哈好福气,竟能得他安姨母这般疼爱。”

她笑着拿起虎头帽,对着正被奶娘抱在怀里,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四处张望的小塔斯哈晃了晃。

“来,额娘的小老虎,戴新帽子了。”

“快,谢谢你的安姨母。”

小塔斯哈“咿咿呀呀”地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拳头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顶帽子,显然是喜欢极了。

殿内的气氛,因这片刻的温馨而松弛下来。

然而,温馨总是短暂的。

孙妙青将塔斯哈交还给奶娘,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去,再转过身时,已是古井无波。

她走到窗边,看着外头灰蒙蒙的天,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。

“曹贵人今天这番话,不过是个引子。”

安陵容正低头抚摸着那顶虎头帽,闻言,指尖一僵。

她抬起头,眼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暖意,此刻却迅速凝上了一层困惑:“引子?姐姐是说……华妃娘娘?”

“华妃?”

孙妙青轻笑一声,笑声里带着一丝讥诮。

“她自然是想唱戏的,可也得有人帮她搭台子。曹贵人就是那个敲锣的,生怕别人不知道,好戏就要开场了。”

她回过身,走到安陵容面前,目光落在她僵住的手上。

“妹妹,你新得了晋封,又得了恩宠,在旁人眼里,正是烈火烹油,鲜花着锦的时候。”

安陵容的心,猛地一沉。

“可越是这种时候,越是众矢之的。”

孙妙青伸手,将安陵容衣襟上那个小小的香囊扶正,冰凉的指尖让她轻轻一颤。

“你和富察贵人同住一宫,她肚子里那个,如今是宫里最金贵的东西,也是最烫手的山芋。”

“一个活生生的靶子,就摆在你隔壁。”

孙妙青的声音压得极低,像蛇一样钻进安陵容的耳朵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