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弯刀改制

第一节: 血炉重铸

逻些城的冬日来得比往年更烈,铅灰色云絮压得很低,仿佛要把雪域的每一寸热气都吸噬干净。铁匠坊的木栅栏外,吐蕃骑兵的皮靴踏碎薄冰,混着泥婆罗步兵的铜铃响成一片。王玄策立在炉前,狐裘领口凝着白霜,呵出的气在鼻尖凝成白雾,又被炉膛里窜出的热浪冲散。三百把天竺弯刀堆叠在青石台上,月牙形的刀身蒙着暗锈,那些錾刻的梵文咒语在寒风里像是冻僵的蛇,蜷缩成诡异的弧线。

“王正使,联军的箭术还差些火候。”蒋师仁掀开门帘进来,玄甲上沾着雪粒,刚从校场回来的甲片碰撞声里还裹着呼号,“吐蕃人惯使长弓,泥婆罗的短弩却总对不准靶心。”他摘下头盔,鬓角的汗珠已冻成细冰晶,目光扫过那些弯刀时,指节不自觉地捏紧了腰间的横刀。

王玄策没回头,火箸拨了拨炉膛,赤红的炭火簌簌落下去,露出底下更烈的焰心。“昨日查点战利品,这些弯刀刃口虽利,却太脆。”他从脚边拖过个麻袋,倒出堆暗红的断足——那是上次激战中被劈碎的天竺王庭仪仗金铁,边缘还凝着黑褐色的血垢,“用这个熔了,掺进刀里。”

蒋师仁刚要伸手,就被热浪逼得缩了回去。那些金铁碎片刚触到炉壁,原本平稳的炉火突然炸响,青蓝色的火苗猛地窜起半尺高,舔舐着穹顶的黑烟。三百把弯刀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,竟自己震颤起来,梵文咒语在高温里扭曲变形,发出细碎的尖啸,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。王玄策将火箸横在炉口,铁箸瞬间被烧得通红,他却恍若未觉,只盯着那些逐渐软化的弯刀。

“这些刀上沾了太多东西。”蒋师仁退后半步,玄甲上的霜花正在融化,顺着甲缝滴在地上,洇出深色的水痕,“去年恒河边那场仗,多少联军弟兄倒在这种刀下。”他忽然想起那个被劈断肋骨的吐蕃百夫长,临死前还攥着半截箭杆,血从指缝里渗出来,在雪地上积成小小的红冰晶。

王玄策没接话,猛地将整袋断足金铁掷入炉膛。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铁水突然像沸腾的粥般翻涌起来,带着金红的浪头拍打着炉壁。那些原本散乱的铁水竟自己汇聚,在炉底凝成个狭长的轮廓——正是唐横刀的雏形,只是刃口还在微微起伏,像是有心跳般搏动。蒋师仁看得直皱眉,他随王玄策征战多年,见过无数锻刀场面,却从未见过铁水能自己成形。

“蒋校尉,试试你的陌刀。”王玄策侧身让开,火光照在他脸上,把皱纹里的霜气都烤化了。蒋师仁依言抽出背后的陌刀,五尺长的刀身在火光里泛着冷芒,这是他从长安带来的旧物,刀鞘上还刻着当年出征时的年号。他深吸口气,挥刀劈向旁边的铁砧,“铛”的巨响震得房梁落雪,火星像撒豆子般溅开,在半空连成串红亮的弧线。

怪事就在这时发生。那些火星没落地就突然定住,在空中聚成行古朴的篆字——竟是《李卫公兵法》里的锻刀篇,“凡锻刀,七火为韧,九火为刚,十三火可斩金断玉”。蒋师仁愣住了,他少年时在长安武学馆学过这篇,只是那些字此刻在火星里明灭不定,像是活过来般在眼前流转。

“看来是卫公也在催我们了。”王玄策从墙角拖过个布包,解开时露出半枚铜佛残核,佛头早已不知所踪,颈窝里还凝着暗红的佛血,是上次攻破中天竺王都时从佛像里挖出来的。他掂了掂残核,猛地掷入炉膛。佛血刚触到铁水就“滋啦”作响,腾起的白雾里竟飘出淡淡的檀香,原本模糊的横刀雏形瞬间清晰,刀胚上浮现出两个古字:“百炼”。

蒋师仁凑近细看,却倒吸口冷气。那“百炼”下方本该刻着“唐”字的地方,最后一竖竟迟迟凝不成形,反而渗出滴暗红的血珠,悬在刀胚边缘,既不滴落也不消散。“这是...”他话没说完,炉膛突然发出阵刺耳的裂响,砖石迸飞的瞬间,王玄策拽着他往旁边一扑,滚烫的碎屑擦着玄甲飞过,在地上烫出个个黑窟窿。

烟尘落定后,蒋师仁才发现炉口裂开道大缝,而飞出来的不是铁渣,是三百枚簇新的唐式箭簇。每枚箭簇都带着倒刺,寒光闪闪,箭尾却拴着截残破的梵文经幡,正是从那些弯刀上剥下来的。经幡在穿堂风里猎猎作响,与箭簇的冷光缠在一起,倒像是某种诡异的献祭。

王玄策捡起枚箭簇,指尖被冰得发麻。箭杆上还带着余温,他忽然笑起来,扬手将箭簇掷向窗外:“校场的靶该换了,让联军弟兄们试试新家伙。”雪光从裂口里涌进来,照在他和蒋师仁带霜的眉骨上,远处传来吐蕃骑兵的呼喝,混着箭簇破空的锐响,在逻些城的冬日里荡开很远。

第二节 :咒刃归唐

逻些城的冬日午后,铅云压得更低了,铁匠坊的木窗棂上结着冰花,把外面的雪光折射成细碎的虹。淬火池在作坊西北角,青石砌成的池壁上凝着层厚霜,池里的水泛着墨色,水面浮着薄冰,被炉膛飘来的热气熏得不住震颤,冰碴碰撞的脆响里混着远处联军操练的呼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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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玄策站在池边,狐裘下摆沾着铁屑与雪粒,他刚从俘虏营回来,靴底还带着冻土的寒气。青石台上并排放着三十把新锻的横刀,刀身仍泛着暗红的余温,在寒雾中蒸腾起白茫茫的水汽,那些被重铸的弯刀弧度已被强行拗直,刃口却留着天竺工艺特有的细密花纹,像道难以磨灭的印记。

“王正使,方才吐蕃赞普派人送来三车松烟墨。”蒋师仁掀开毡帘进来,玄甲上的雪片簌簌落下,他刚在校场监督完泥婆罗士兵的刀术训练,甲片缝隙里还嵌着冰碴,“说是给联军誊写军令用,只是末将瞧着,倒不如融了给这些新刀淬火。”他说着解下腰间的水囊,往手里倒了些烈酒,搓着手凑近炉膛,掌心的冻疮在暖意里微微发痒。

王玄策没接话,用火钳夹起最东侧那把新刀。刀身刚离台面,就听得“嗡”的声轻颤,像是有活物在其中苏醒。当红热的刀身浸入淬火池,刺耳的“滋啦”声陡然变调,竟化作雄浑的乐音,先是低沉的鼓点从水底翻涌而上,接着金钲与铜铙的清越层层叠起,分明是《破阵乐》的旋律,却比宫宴上的演奏多了几分桀骜——那是沙场厮杀时被血火淬炼出的锋芒,每个音符都带着裂甲穿石的力道。

“这声儿竟有灵性。”蒋师仁按住腰间的横刀,那是他在长安时由尚方监所铸,此刻竟随着池中的乐声微微共鸣,“去年在长安观灯,太常寺的乐工奏过此曲,却没这般惊心动魄。”他望着池面翻滚的水花,那些被热气冲起的白雾里,似乎能看见贞观年间唐军破阵的壮阔景象,旌旗如林,甲光映日。

王玄策将淬火后的横刀提起,冷水顺着刀身滑落,在刃口凝成细碎的冰珠。刀身原本残留的梵文咒语突然动了,那些蜷曲的字符像是被无形的手牵引,顺着刀刃逆旋游走,墨色的纹路在寒光里不断重组,最后竟化作四个方正的汉字,笔锋圆润却藏着筋骨,横平竖直间透着慈悲,正是玄奘法师手书的“慈悲渡厄”。

“是玄奘法师的笔迹。”王玄策指尖拂过刀身,那些字仿佛有温度,竟将他指尖的冻疮暖得发酥,“当年法师西天取经,在天竺那烂陀寺受戒时,曾书此四字赠予戒日王,没想到今日竟显现在这重铸的刀上。”他想起法师临行前的嘱托,“器物无善恶,执器者心之所向,方是根本。”

蒋师仁突然抽出背后的陌刀,五尺长的刀身在寒雾中划出道冷弧:“王正使,且看这刀的筋骨如何。”话音未落,陌刀已与新刀相击,两刃碰撞的刹那并未发出寻常金铁交鸣,反而爆发出道震耳的声波,像块巨石砸入静水,涟漪般向四周荡开。

声波所及之处,墙角那排盛着冷水的陶缸接连炸裂,“砰砰”的碎裂声里,陶片混着冰水泼洒开来,在地面积成蜿蜒的小溪。蒋师仁被震得后退半步,靴底踩碎块带冰的陶片,目光却被缸底的东西攫住——那里嵌着块巴掌大的铜范,绿锈斑驳的表面錾刻着“贞观”二字,笔画遒劲,正是二十年前唐军平定高昌时,在此地铸造兵器所用的模具,竟被冰雪封存至今。

“是贞观年间的旧物!”蒋师仁弯腰拾起铜范,指腹抚过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,铜范边缘还留着当年工匠錾刻的细痕,“当年侯君集大将军在此屯兵,想必是来不及带走,便藏在了缸底。”他将铜范递给王玄策,掌心的温度让铜范上的薄冰渐渐融化,露出底下暗红的铜色,像凝固的血。

此时炉膛边突然传来“咔啦”轻响,半枚铜佛残核从柴堆里滚出,碎片飞溅着嵌入最西侧那把新刀的刀柄。蒋师仁刚要伸手去拨,刀镡却“啪”地弹开,露出内里的暗格——半片泛黄的麻纸躺在其中,边缘已被虫蛀得残破,上面是鸿胪寺特有的朱砂印记,字迹虽模糊,却能清晰辨认出“以敌刃,铸杀器”六个字,墨迹带着陈年的霉味,混着佛血的腥气在暖风中弥漫。

“原来早有密令。”王玄策将麻纸折好塞进袖中,狐裘下的脊背微微一挺,他想起出发前在长安,鸿胪寺卿私下嘱托的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”,此刻才懂其中深意。突然,作坊外传来吐蕃士兵的厉声喝止,接着是金属碰撞的脆响,蒋师仁猛地掀开毡帘,寒风裹挟着雪片灌入,带来个令人心惊的景象。

远处的俘虏营里,数十个天竺战俘正齐刷刷地用碎瓷片割开手腕,暗红的血珠从伤口涌出,顺着冻土上的沟壑蜿蜒流淌,竟顺着风向飘向铁匠坊,像无数条血色小蛇在雪地里游走。那些血珠飞到刀堆上方,突然悬空凝滞,接着纷纷坠落,落在新刀的刀面上。

奇异的是,血珠并未散开,反而像被磁石吸附般凝聚,在寒光闪烁的刀面上缓缓流动。王玄策盯着最顶上那把横刀,只见血珠渐渐汇聚,竟凝成个完整的“唐”字,笔画饱满,色泽殷红,与刀身“百炼”铭文中渗出的血珠遥遥相对,仿佛两颗跳动的心脏。